【圣诞节】圣诞场景的误解与耶稣降生的历史情况

2023-12-31 11:13 ©彻疏明阅读量:6882

在一个冬夜，主耶稣诞生在马槽里，这是所有人都熟悉无比的情节，也是艺术作品最喜欢描绘的场景之一。在无数的画作中，以及每个教堂都要摆的圣诞场景中，似乎新生的小耶稣被放在马槽的干草中、身边甚至围绕着牛羊和驴，成了大家最熟悉也一致认可的画面。

但是，如果我们回到《玛窦福音》或《路加福音》这两本包含了主耶稣圣诞的福音书中，我们会发现，只有《路加》提到了耶稣被“用襁褓裹起，放在马槽里(2:7)”，其他再多的细节就没有描述了。

那么，我们是从哪里得知一头驴、一头牛会出现在马槽场景中呢？这些动物为什么会频繁地出现在耶稣诞生的场景中？而在耶稣降生之夜，玛丽亚和若瑟真的是投宿无门，找不到住处，所以只能在一个简陋破败的马棚里生产吗？其实，这里面夹杂着多年来人们圣诞概念的逐渐发展，虽然其中饱含着基督徒们浪漫的遐想，说起来也无伤大雅，但是这些逐渐形成的“刻板印象”与1世纪的事实却有所出入。本文就与大家一起回到纪元初的白冷城，根据福音书的原文以及历史资料还原耶稣诞生的真实情况与细节。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路加福音》中耶稣诞生在白冷的经文：

那时，凯撒奥古斯都出了一道上谕，叫天下的人都要登记......于是，众人各去本城登记。若瑟因为是达味家族的人，也从加里肋亚纳匝肋城，上犹大名叫白冷的达味城去，好同自己已怀孕的聘妻玛利亚去登记。他们在那里的时候，她分娩的日期满了，便生了她的头胎男儿，用襁褓裹起，放在马槽里，因为在客栈中为他们没有地方。（2:1-7）

马槽场景的误解与误传

在《路加福音》中，我们读到:“(玛丽亚)便生了她的头胎男儿，用襁褓裹起，放在马槽里(2:7)”。在这里所描绘的玛丽亚用襁褓包裹新生的耶稣是一种常见的做法，比如《智慧书》第7章中说所罗门王在出生时也被襁褓包着(7:3-4)。然而，路加接下所写的内容却大量地被人们误解。例如，中文思高本对这句翻译为“因为在客栈中为他们没有地方”，和合本说“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2:7)；英文译本NRSV和KJV都说“because there was no place for them in the inn”。因此，这段经文给人的印象是，玛丽亚和若瑟在白冷城四处寻找旅馆或客栈，结果发现没有空房，这种解读后来又被各种福音电影所强化。——在这些故事中，若瑟和玛丽亚有时被描绘成在夜色中被一些冷漠的旅馆老板拒之门外的形象，然后他们只能找到一个马厩过夜，于是玛丽亚在那里生下了孩子。

上述的传言随着圣经被不准确地翻译成各种语言，在基督教文明中流传得越来越广，以至于在19世纪，爱尔兰人发展出了圣诞节在窗户上放置蜡烛的习俗，来表示他们欢迎基督进入家中的愿望，一些学者认为用圣诞灯串装饰屋内屋外的习俗就源于此。类似地，在墨西哥的传统Las Posadas中，人们会重演玛丽亚和若瑟寻找客店的经历，用来提醒人们要拥抱穷人，才能让基督来到我们身边。

墨西哥迎接圣诞的Las Posadas传统中，人们扮演玛莉亚和若瑟长途跋涉寻找客店的情节

然而，会令许多读者意外的是，这对夫妻无法找到住宿而不得不在马厩里将就的想法，并没有出现在路加的圣诞故事中。首先，《路加》从来没有提到“客栈”或“客店”！在第2章的圣诞故事中，被翻译为“客店”的这个词是καταλυμα(katalyma)，这个古希腊语单词最常见的意思是“客房(guest room)”或“住所”“房间”，这与路加的后文22:11(以及《马尔谷》14:14)中“我同我的门徒吃逾越节晚餐的客房(katalyma)在哪里”是完全一样的词。同时，学者Raymond Brown从从调查这个词在古希腊文献中的各种指称开始，他列出了这些指称：“私人住宅”“不明地点的房间”等。更宽泛地说，从同时代其它希腊语作品中对这个词的使用来看，至少它的意思是“住的地方”，奇怪地翻译为“客栈”几乎完全不准确。进一步的依据是，相反，我们看到路加在10:34“(好撒玛利亚人)将他包扎好了，又扶他骑上自己的牲口，把他到带客店里，小心照料他。”想要表答“旅馆”“客栈”时所用的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词πανδοχεῖον(pandocheion)——就是“旅馆”的意思。

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路加告诉我们，玛丽亚即将生产的时候显然她已经和若瑟在白冷待下了。路加说：“他们在那里的时候，她分娩的日期满了”(2:6)。与现在见到的各种演绎相反，耶稣的诞生并不是发生在这对夫妇仓促到达白冷城的那天晚上。

因此，根据我们前面提到的希腊语katalyma的意思为“客房”，而“在客栈中为他们没有地方”被译为“地方”的词τόπος(topos) 是指“空间”，但也可以说是“地方”(见路14:22)。因此，路加原文最初的意思是：当玛丽亚快要生孩子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不够大，不能满足他们生产的需要。——也就是说，这段话最贴切希腊语原文的翻译应该是“房间里/他们住的地方(katalyma)为他们没有空间(topos)”。因此，路加并不是说玛丽亚和若瑟不受待见，而是他们住的地方太小，连新生儿都容不下。

综上所述，新约学者们普遍指出，耶稣并不是诞生于找不到客栈落脚的仓促中，而最有可能也最合理的情况是：玛丽亚和若瑟借住在同支派的亲戚家(毕竟若瑟是犹大支派白冷人，让亲族借住是犹太规矩)，而在他们住宿的时候，玛丽亚的分娩期到了，生下了耶稣。（实际上，从读希腊语原文的早期教父的布道辞中也能看出，他们最初对福音书的理解也是这个）

以上对古希腊语单词katalyma词义的定位只是支持把经文翻译为“房间里没有他们的空间(安置婴儿)”的依据之一，还有其他很多从训诂学和逻辑推理的角度给出的依据，碍于篇幅限制在此省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搜索作者在文末给出的论文。

牛和驴的形象

1223年，亚西西的圣方济各(St Francis of Assisi)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纪念基督的圣诞。为了强调耶稣的贫穷，圣方济各将小耶稣的雕像放在铺满干草的马槽里，场景中还包括一头驴和一头牛。有了这个，圣方济各开启了通过布置“圣诞场景”来迎接和纪念耶稣降生的传统。他的想法很快就流行起来，马槽套装直到现在都在圣诞节期间很常见，几乎每个教堂都会有一套圣诞场景。然而，如果我们仔细看福音书，就会发现这个经典的“场景再现”中的某些特点并没有提及——比如牛和驴子。既然圣经中并没有提到这些牛和驴，那么圣方济各为什么会把他们包括在内呢?

亚西西的圣方济各创造了史上第一个“圣诞场景”

许多人的印象是，耶稣出生在某种马厩或马棚里，也就是说，一个专门为动物设计的房屋外的结构。正如我们生活中所见，大多数耶稣诞生的场景都装扮成了这种场景。但事实上，仔细读福音书非常重要，因为路加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耶稣出生在“马棚”或者“马厩”中，正如我们看到的，路加只是记载，玛丽亚把婴儿耶稣放在马槽里，“因为房间(katalyma)里为他们没有地方(topos)”(路加2:7)。原文被翻译为“马槽”的“φάτνη (phatnē)”大致指的是类似于喂养牲畜的“给料箱”，即“马槽”。但重点在于，根据一世纪巴勒斯坦地区的民居样式，这种马槽不太可能是在室外的，也就是说，耶稣并不是诞生在室外露天场所的！

根据著名的古犹太文化和新约学者 Dr. Ken Bailey的名作《中东视角下的耶稣》中的解释，一个普通的一世纪犹太家庭通常会有两个房间——一个主要的家庭公共区域：全家人一起吃饭、做饭和睡觉；以及一个私人房间供客人使用。主区域的起居空间地势会稍微高一些，在通往主区域的门口附近，有一片空间用来在晚上养家畜，而马槽就会被安置在那里。这样的房屋对于一世纪的普通犹太人而言很普遍，首先，动物在夜间使房子暖和起来。另一方面，动物可能很贵，晚上把它们关在家里可以保护它们不被偷。下图是书中展示的一个户型示意图：

普通的一世纪巴勒斯坦地区民宅平面图

但是为什么圣方济各在耶稣诞生的场景中额外加入了一头牛和一头驴呢？他其实是在回应旧约中《依撒意亚先知书》第一章中的一段话：“牛认识自己的主人，驴也认识自己主人(kyrios)的槽(phatnē)，以色列却毫不知情，我的百姓却一点不懂。”(1:3)

相似地，早期教父比如圣热罗尼莫也曾将这段经文与路加的记载联系起来，其中我们的“主”(kyrios)被放在“马槽”(phatnē)里，让他立刻想起了《依撒意亚书》开头的这句话。他们结合新约阅读旧约圣经，相信依撒意亚先知关于牛和驴的意象是在暗示基督诞生在马槽的情况。热罗尼莫在公元394到413年之间的一篇布道辞中说：“为什么主被放在马槽里？这是要应验先知依撒意亚的话。(Homily 88)”

不过，总而言之，根据历史依据来看，真实的情况是耶稣极有可能是诞生在如上图所示的某户人家室内的家畜区的马槽中，而非像许多人通常以为的室外破败的“马厩”。

比较接近历史事实的耶稣降生场景

此外，Dr. Ken Bailey也指出“过去巴勒斯坦地区的许多农民住宅会造在洞穴里”，这是为了安全和保暖，而动物们晚上会被关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所以在一些传统中，耶稣诞生的场景有时会被刻画在一个洞穴中，就是源自于这种近东民居现象。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如此，这与耶稣出生于卑微的环境中与贫寒之家是不冲突的（正如他竟然出生于马槽！），而墨西哥的圣诞传统庆典Las Posadas重演玛丽亚与若瑟在艰难的环境中生下基督也很合适，即使它不一定符合历史，但这从一种美丽的角度强调了基督的贫寒和谦卑，——正如研究这个论题的教授Stephen Carlson在论文中说的：“尽管学术研究和圣经文本并不支持这种传统，但这种传统在民间依然顽固。”

“白冷(伯利恒)”的意思：粮食之家

最后，在结束本文之前，我们顺便提一下耶稣诞生的这座城市的名字——白冷(伯利恒)。在此我又想吐槽思高本的译名了，“白冷”这两个字省略了两个希伯来语的音节，但这很重要，因为其实这座城的希伯来语名Bethlehem是两个词组成的“Beit-lehem”，Beit的意思是“房子”，lechem的意思是“粮食(饼)”，——因此，白冷(Bethlehem)的希伯来语名的意思是“粮食(饼)之家”。

知道了这个，我们不难联想到一些别的概念——没错，就是圣体圣礼。其实，在早期教父中这个联想非常普遍，他们从《路加》中说“房间(katalyma)中没有他们的位置了”联想到耶稣在圣周四同样是在某户人家楼上的客房(katalyma)中建立了圣体圣事，从玛丽亚放置耶稣的马槽联想到食物的来源。

比如5世纪的圣西里尔(St Cyril)说：“我们从前在灵魂上就像畜类一样，而当我们走近马槽——是的，主的餐桌，我们找到的不再是食物，而是从天上来的粮，这就是生命的圣体。(Commentary on Luke 2:7)”类似地，4世纪的金口圣若望也曾在布道辞中说：“主的身体即使是躺在马槽里，也受到贤士们的崇敬，那么，我们既然是天国的公民，至少要效法那些异教徒....他们怀着极大的敬畏走近了基督，但你们并不是看着马槽中的基督，而是仰望在祭坛上的他；你们看到的也不是被妇人怀抱的基督，乃是被司铎围绕的基督。(Homilies on First Corinthians 24.8)”

此外，正如我们提到的，早期基督徒注意到“白冷(Beit-lehem)”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粮食之家”。圣热罗尼莫在5世纪初的布道辞中这样说：“我们地上的食物就是生命的粮，为我们在白冷(Bethlehem)降生。事实上，白冷(Bethlehem)的意思是粮食之家，因为主就是生于白冷的粮(饼)，为我们而从天上降下，那众天使所希望窥探的奥秘的饼。(Homily 64)”不得不在这里吹一句，不愧是你热罗尼莫，精通语言学和近东历史的可靠学者。类似地，6世纪的圣额我略一世也说：“白冷(Beit-lehem)的意思是粮食之家，正如他说：我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生活的食粮(若6:51)。主出生的地方被称为“粮之家”，因为他真的要取物质的肉身降生在那里，用内在的食物来滋养他所拣选之人的心。(Homily 8)”

最后，我引用新约学者Michael Barber对“圣诞节耶稣降生的奥秘与圣体中耶稣临在的奥秘”的论述来做结尾。

“对许多人来说，圣体圣事中饼和酒的卑微外观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基督怎么能临在于如此普通而廉价的食物中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马槽里！基督既然愿意躺在动物进食的地方，同样，他也准备如此地来到我们这里。他出生在安静的子夜也进一步强调了他的谦卑——他没有用爆炸性的方式来标志他的到来。他在午夜进入世界，那时大多数人都在熟睡，弥赛亚降临这一重大事件就在如此沉默中过去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动物中间。”

文章的最后，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述我的心情，所以我想用将临期弥撒中，圣体圣礼前主祭念的Preface来结束：

For all the oracles of the prophets foretold him/所有先知的神谕都预言了他

the Virgin Mother longed for him/童贞圣母渴望着他

with love beyond all telling./以难以言表的爱意。

John the Baptist sang of his coming/施洗者若翰高唱他的降临

and proclaimed his presence when he came./并在他来临时宣讲他已在人间。

It is by his gift that already we rejoice/正是凭借他的赐予

at the mystery of his Nativity/我们已经因着他降生的奥秘而喜乐

so that he may find us watchful in prayer/因此我们能在祈祷时保持警醒

and exultant in his praise./在赞美中欢欣鼓舞。

Amen! Amen!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圣诞节】圣诞场景的误解与耶稣降生的历史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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