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更新一篇很多人关心的主题，也是讨论最激烈的主题之一——宽恕你的仇敌。在两年前，作者发过一篇《如何爱你的仇敌？以及爱仇敌的意义》——但是现在被夹了，之后会重发，老读者们应该还记得。那篇文章是以释经学的角度来讲解圣经中当耶稣说“爱你的仇敌”是什么意思，他在随后立刻给出了具体解释“善待恼恨你们的人，应祝福诅咒你们的人，为毁谤你们的人祈祷”，而并不是要你认可作恶之人或从情感上喜欢你的仇敌，——显然，他提出的这个“爱的要求”是一种“意志上、行为上的选择”，因此这其实是是一个在实操上非常可行的诫命。

但是，我们哪怕知道“爱你的仇敌”是非常可行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这在心理上依然难以接受；甚至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难以理解的一个想法——为什么那些作恶多端的人，那些致力于害人的自私之徒，哪怕他们拒绝道歉，我们也要宽恕他们？这不是太不公平吗？

在今天写文章前，我本来想发一篇更理论神学的文章。但是现在正好是将临期，而将临期是给我们悔改、补赎、去与仇人和天主和好的的时机，是要我们好好准备内心去迎接基督降生——以及准备好等待基督再来的时机。所以我最终决定写下这一篇，让大家在将临期这个悔改预备的时节能够重新正视这条诫命“爱你的仇敌”，并真正从内心去理解它，从心理上去学会接受它，然后真正去实践到生活中。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最不受欢迎的基督教伦理就是——贞洁，甚至许多人不仅不把纯洁当作一种美德，反而当作一种糟粕来嘲讽，更有不少改革宗干脆废除了贞洁的美德以迎合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可见其在社会上受反感的程度。不过，与“贞洁”相比，也许还有更为世俗所诟病甚至讥讽的伦理，那就是——宽恕我们的仇敌。诚然，这哪怕对于虔诚的基督徒来说也是一项可怕的任务，因此世俗社会无法认可它也可以理解，毕竟“宽恕我们的仇敌”这句话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存在悖论。

在基督的信徒中，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很好地理解“宽恕你的仇敌”的，即便是在理智上可以理解，也很难从心理上去接受。每个人几乎都认为宽恕是个美好的想法，直到他们真正有需要去宽恕的对象，尤其是当这个人曾做过十分邪恶的事情。当你试图把基督的教导告诉他们时，你可能会得到愤怒的回应，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太过崇高、太过难以做到的德行，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可鄙的，是反智的，是“圣母心”泛滥。那些被切实伤害过，那些被诬陷、被害到家破人亡、被毁掉一生的人，他们可能会认为你这么说令他们感到恶心。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太高的要求，等我一步步来，先做到那些基础的——爱天主，爱我的近人，无偿帮助那些看起来无害且弱小的人——再去考虑“宽恕我的仇敌”这样对人类来说过高的要求。如果你这么想，你可能是把“宽恕仇敌”看做了一道附加题，而不是一道必答题：如果你答上来了，你会得到额外的分数，但如果你答不上来，也不影响你总体的考试成绩。

不过，假如你去探寻基督信仰的核心之一——主祷文，你就会发现这样一句话：“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得罪我们的人。”在这里，基督告诉你的并不是宽恕一些和你无关的人，他说的就是宽恕那些“得罪你的人”，而且这句话里丝毫没有其它条件：若我们不宽恕，我们就不会被宽恕。这是清清楚楚、绝无例外的。

事实上，基督经常提出一些激进的要求：为了跟随他而放弃你的财产，舍弃你的生命，背上你的刑具，时刻醒寤，左脸被打右脸也转过来，款待无法回报你的人，不可在心里有邪念，做众人的奴仆......这些听起来都很崇高，直到你真的需要花费许多钱或时间、甚至舍命这么做时。——那么面对如此现实，我们要怎么办？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就来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如何在心理上接受“宽恕你的仇敌”这一条基督提出的激进要求。

首先，我们要知道，这些要求之所以看起来很“激进”，是因为它们违背人的自然倾向，以天国的价值观颠覆世俗逻辑。而我们的确可以看到，真正来自天国的耶稣本人就是这么做的，他达到了上述所有的要求，并且是毫无利益驱使的（他本人并不需要复活或永生）。这并不是因为他在世俗的生命和永恒的生命之间权衡利弊选择了后者（像殉道者那样），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天主圣子，所以他完全以作为天主本身的“天国的逻辑”来践行自己在世的一生——这也就是天主爱一切世人的逻辑。现在他把这套“天国的逻辑”当作福音讯息来教给我们，并要求如果你想被宽恕，你也要宽恕自己的仇敌。

无论如何，理解这件事本来就够难的了，但我们可以让它稍微容易理解一些。而我们今天要用到我们的老朋友——C.S.路易斯的思维方法，来帮助我们更好接受这点。在他的书中，他是这么帮助我们的：

让我们回想一下自己是如何学会复杂的物理或数学的？你是从小学开始学简单的算术，然后再到低阶方程，然后再学基本函数、线性几何，最后你才会学到微积分和矩阵，没有人一上来先学函数或者矩阵的。那么同理，如果我们真的想学习如何宽恕，我们也最好先从比和自己深仇大恨的仇敌更简单的对象开始。你可以从宽恕自己的丈夫或妻子、父母或子女，或室友、朋友、邻居、同事、领导开始，先从试图宽恕身边的人在不久前做过或说过的某件事开始，这大概就足够我们忙一阵了。

其次，我们还可以从我们自己开始。耶稣说你要“爱人如同爱自己”，那么，我究竟是如何爱自己的？

现在认真想想，我们其实并不总是对自己怀有好感或爱意，我们甚至不总是喜欢自己。所以，“爱你的邻人”显然并不是“对他有好感”或“觉得他讨人喜欢”。如果你被不喜欢的人追过你就会格外明白，你当然不可能靠努力就让自己喜欢上某个人。

那么，我觉得自己不错、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吗？我的确有时确实会这样想，但那并不是我爱自己的原因。事实正好相反：是自爱使我觉得自己不错，但觉得自己不错并不是我爱自己的原因。

因此，爱我的敌人显然也不是要认为他们不错——这实在是个巨大的宽慰。因为有许多人以为宽恕仇敌意味着要说他们其实并不那么坏，而事实上他们明明就是那么坏。再进一步说，在我最清醒的时候，我不仅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反而知道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我回顾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时，会感到恐惧和厌恶。所以同样，我也会厌恶和憎恨敌人所做的一些坏事。或许我们都在基督教圈子内听过这种言论：你必须憎恨恶人所做的恶事，但不能憎恨这个恶人本身；或者说，恨罪而不恨人。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是愚蠢的、吹毛求疵的区分：怎么可能恨一个人的行为而不恨那个人呢？但多年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我一生都在这样对待——那就是我自己。不管我多么厌恶自己的懦弱、傲慢或贪婪，我仍继续爱我自己，我从未在这件事上感到丝毫困难。事实上，我之所以恨那些行为，恰恰是因为我爱这个人，正因为我爱自己，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竟是做出那种事的人时，我会感到悲伤。

因此，基督信仰并不要求我们减少一丝一毫对残忍和自私邪恶的憎恨。我们理应憎恨它们，对于它们我们没有一句谴责的话需要收回。但信仰要求我们以对待自己罪恶行为的方式来憎恨它们：为那个人做出这种行为而难过，并希望——若还有任何可能——他能在某时、某处、以某种方式被治愈，重新变回一个真正的人。

曾经，我在辩论中也说过，无法原谅仇敌的本质就是因为你不爱他，你对他连一点爱都没有；假设你把这个人换成你的孩子，换成你的父母，或你自己，你还依然希望他们得不到宽恕吗？你还依然希望他们不值得一个悔改的机会吗？你难道不会一直祈祷他们变好、他们悔改、他们重获幸福吗？那么为什么一旦这个人不是你的家人，你就变得如此理性而客观呢？所以一切不愿意去宽恕，本质上都是因为他和你无关，他不是你的亲人，他是一个无论变成什么样也影响不到你的人。如果你考虑你是如何宽恕恶劣的自己和恶劣的家人的，那么你也知道该如何宽恕其他人以及为他们祈祷。

现在，我要给你提出一个真正的心灵考验：假设我们发现一个自己的仇敌犯下骇人罪行，但随后又出现反转，说这件事可能不完全属实，或没有被说得那么糟。这时我们首先会感到什么？是“感谢上主，他们至少没坏到那种程度”；还是一种失望，甚至执意要抓紧最初的说法，只为保持那种把仇敌想得越坏越好的快感？如果是后者，那么恐怕那就是堕落的第一步，一旦照着这条路走下去，最终会让我们变成恶魔。

因此，宽恕在我们的信仰生活中是多么多么得重要！因为“不宽恕”通常都是彻底堕落的第一步——我哪怕强调一百次也不够——我们最开始希望黑能再黑一点，如果纵容这种欲望，接下来我们就会希望把灰色看成黑色，最后甚至会要求把白色看成黑色。最终，我们会坚持把一切——包括天主、我们的朋友和我们自己——都视为潜在的对立者，并且在很多和自己观念相冲突的事情上固执地这样认为，我们将永远被固定在一个纯粹仇恨的宇宙里。

现在更进一步，爱你的敌人是否意味着不要惩罚他？我们可以明确地回答：并不是，因为爱自己也不意味着我不应该让自己受到惩罚。如果你犯了罪，真正的基督徒行为就是自首并接受处罚。

有人会说：“既然允许谴责敌人的行为，也允许合法惩罚，那么基督教道德与普通人的观点还有什么区别？”——答案是区别大得很。这里的根本在于：世俗的人在逻辑上认同罪和罚，但并不会做更多“关乎一个人意志上”的附加说明；而对于基督徒而言，真正重要的是灵魂中心深处那些细小的痕迹与扭曲——即你的整个灵魂状态，它们最终会把一个人塑造成天堂的生灵或地狱的怪物。

我们可以在必要时惩罚犯了重罪的人，但不能憎恨并享受憎恨。换句话说，我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怨恨之情，那种想报复的欲望，必须完全被扼杀。并不是说谁现在就能立刻决定从今以后永远不再感到这种情绪，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而是说每当它抬起头来时，我们就必须一次次狠狠打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生如此。这的确是艰难的工作，但努力做到并非不可能，事实上大把大把的人已经做到了。

即使在我们实施判决和惩罚的过程中，我们也必须努力以对待自己一样的心情对待敌人——希望他不再邪恶，希望他能够在今生或来世得到医治；简而言之，我们永远愿意仇敌的幸福。这就是圣经中“爱仇敌”的意义：愿意他的幸福，而不是对他有好感，也不是假装他明明糟糕透顶还说他很好。

的确，这意味着要爱那些毫无可爱之处的人，但话说回来，我们自己有什么可爱之处呢？你之所以爱自己，只因为它是你自己。天主意欲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基于同样的理由去爱所有的“自己”（个体）。如果我们时刻记得天主爱我们也是如此，也许会容易些：他并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自以为可爱的特质而爱我们，而仅仅因为我们是所谓的“自己”（个体）。因为老实说，我们身上并没有其他值得爱的东西：像我们这样的受造物，竟然能从仇恨和彼此杀戮中得到如此快感，以至于要我们放弃仇恨比戒酒或戒烟还要困难。

如果你记住，基督的要求是我们以爱自己那样去爱他人，那么一切都简单起来了——宽恕与憎恶行为并不矛盾，而是在真实承认罪恶的同时，仍怀着希望与善意，愿他们得以转化，——这正是你时刻在对自己做的，这也就是基督所呼召我们的道路。在他眼中，我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他都为之而倾流宝血，他都希望能看到他们悔改并进入天国。看看过去的自己，我并不比自己的仇敌更配得到那份救恩。

参考文献：

C.S. Lewis(1952), Mere Christianity, 3.2

如果您觉得本文有用，请分享给更多的人；如果你喜欢本公众号，请点赞评论支持作者，更多神学文章请订阅公众号“圣托马斯如是说”以及时获取推送。